第五章 破坏中国道德传统
共产党一方面摧毁宗教,另一主要目的便是毁灭中国家庭生活,他们拆散夫妇,分
离父母子女,企图击毁家庭制度的力量。他们鼓励年轻人嘲弄年长人,并戏谑传统的家 庭习惯。这虽使人发生反感,但还是比较缓和的初步手段。更严厉的步骤随后就来。
最初,他们特别嘲弄「孝道」,及孝道的一切精蕴。「孝道」一词,在中国社会史 和政治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。孝是人伦之本,推广而及于人类的行为规则,并且是政 治结构的基础。从中国四千年前有史以来,孝道一直是齐家治国之本。 古代的精神生活,起于崇拜及奉祀各种重要的自然现象。除去龙王,风神,水神等 以外,最高的神便是「皇天」(即上帝)。与「皇天」相对的是「后土」。神和人之间 没有什么显著的划界,人死后都成神,都受著后代子孙的膜拜。社会学家认为这种奉祀 祖先的风俗,起于孝的推广,但逐渐地含义缩小,奉祀祖先是想祈求死者的保佑。
许多中国人都没有正式的宗教信仰。他们既不是佛教徒,也不是道教徒;不是回教徒,也不是基督教徒。但极少有中国人不信仰先圣孔子,不把崇拜祖先做为生活中一部
的中国人,更属凤毛麟角。在共产党未以文字及暴力宣传以前。几乎没有一个中国人 (极少的忤逆子除外)是不具有孝道观念的。
中国人承继下最重要的活的文化,时间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。几千年来传袭下的道
德遗产,乃是文明道德的宝藏和个人礼仪的法典。最低贱的中国人,纵使没有任何宗教 信仰,也分有一部这样的遗产。
中国家庭是中国文明的骨斡。它本身就是一个整体,在旧日帝制时代,皇帝便是所
有中国家庭的家长。中国人给他们廉正的地方官吏一个美名──父母官。中国的「家 庭」是指整个家庭而言──父亲,母亲,儿子,儿媳妇。若干家庭合成一个宗族,一县 里的若干宗族不仅构成一种良好的互助体系,并且是好政府的保障。一个人或一个家庭
也许不敢控告一个贪污的县长,但若干宗族联合起来便可以向政府诉愿请求撤换县长。
在中国家庭里面,权力是自上而下的。一家里年岁最高的人──不管是男人或女人 ──是老家长。这位老家长也许是一位老祖母。所有儿子,孙子,儿媳妇都须听从她的
命令。
家庭制度具有多年来累积起的庞大力量。这种制度刚好和共产主义的理想相冲突。
因此共产党便运用他「分而治之」的手段来摧毁家庭制度。
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九年,当我活在共产党统治下的时候,我亲眼看到他们继续斫
伐家庭制度的枝干和根。
有一天,我在里上村听到一件故事。村子里有一位年轻的媳妇孟淑兰,年纪不过二
十四五岁,性情活泼而有大志。这两点个性引起了一位共产党工作人员对她的注意,他 立刻看出她可以替共产党拉到一个新党员。最初,他仅是花言巧语地谄 媚她。然后又设法在她和她的公婆之间制造纠纷,而使她和她丈夫之间发生裂痕。
他有时问她说:「你为什么要把你的一生和你的天才浪费在那些老顽固的身上呢? 他们从来也不关心你的一切。你不应该像他们或村子里人们那样守旧。你不像他们那样 愚蠢。你很有本事!你可以成为新中国的一名妇女领袖」。
他夸奖她生得很漂亮,因为中国共产党引诱妇女的方法是先获到她的好感。然后他
再举出其他国家共产党妇女的「成功史」,和怀有大志的中国妇女──如孟淑兰──相
比。例如西班牙的帕新娜拉是一位早期的女英雄,中国也有一位附从共产党的女英雄宋 庆龄。
共产党主张爱情已经走过几个历史阶段。第一阶段是「封建式的爱情」,妇女听命
于丈夫,依赖丈夫,「成为他的一部份财产」。他们轻蔑地认为「资本主义爱情」是人 类关系的一种交易市场,「妇女出卖她们的容貌,青春和肉体以换取男人所供给的享受 和舒适」。共产党藐视西方人在婚礼时所赠的珠宝,贵重礼品,和物质享受的允诺,更
看不起文明社会中男人在求婚时所附带的倏件──优良品格,勤勉和负责的天性,愿意 接受保护一位女人的责任,他们所希望建立起来的家,和所希望的孩子。在共产党世界
里,男人追求女人时是允许使她成为「妇女领袖」,并且如果她的思想坚强而残忍时, 更可成为「世界革命中的重要人物」。这实在是一种奇怪的刺激物,但是它在孟淑兰身 上却发生了效力。
当那位工作人员看到时机成熟时,他便把孟淑兰带走。最初,孟淑兰对他们的事还
感到一些内疚。以前她对她丈夫并没有什么不忠实的地方,但渐渐便有些心意活勤。她 的爱人替她想好一个逃奔的妙计。在他的指导下,她表示出特别惧怕日本人;当那年日 本军队发动春季攻势的时候,安国四乡再度沦为战场,她借「逃难」为名而脱离了她的
丈夫和家庭。
她离开家乡三年,并且加入了共产党。当她再回到村中的时候,她已经成为她那区
的共产党妇女协会主席。当中日战争结束共产党公然发动他们攫取中国的运动时,她已 经成了正定, 城和无极三县的共产党妇女协会主席。
自然她要弃绝她的第一位丈夫和家庭,在共产党当局面前公开控诉他们,看著他们
「以反动份子」罪名──这是在莫须有罪名下惩罚犯人的最好藉口──当场受到惩处,
并且做出一个榜样给其他妇女们看:一个中国共产党妇女应该怎样「带头前进」。
在无极城西郊,我还看毁掉一个家庭的实例。这一次他们是努力
诱使一个少女和父母脱离关系。一个生活美满的家庭──父亲,母亲,两 个儿子和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。一个共产党农会的青年委员何春山,选中了这位十九岁
的姑娘刘维琴是他的对象和政治目标。刘家非常保守,具有中国旧式家庭的传统习惯。这位年轻的姑娘不准白天到大街闲逛,黄昏后便不准走出街门。一般中国 旧式家庭的年轻妇女,大部受到这样谨慎的监护,在兵荒马乱的中国社会中,可以免去
许多不测。何春山决心要讨她作老婆。他无法在街头上和她碰面,并且他也不能随便走 进她的家里。但是他藉著共产党军队来撑腰,在她的父母反对之下走进家里去访问 刘维琴。
有一次他严厉申斥他的父母亲不应管束太严。他们辩论争吵直弄得这两位老人手足无措。他在这女孩子面前批评他们思想陈腐,使她的父母在她的眼里失掉尊严,利用她的幼稚,使她相信她的青春和天才都断交送自私而贪婪的父母手里。他嘲笑他们的
行为方式,咒骂他们「专制」,并且劝那个女孩子不要每天忙于家事。
她的父母深觉愤怒,特别是因为这个孩子已经开始受到宣传的影响。他们无权无势,
一筹莫展,虽然一再阻止他进门,但他竟恫吓著要用军队或秘密警察来作报复。
以前这女孩子家事做得很殷勤,现在却一天天懒惰下来,她的父母感觉有些失望了。
但仍是执拗地阻止何春山和他女儿结婚。这种争执局面继续了几个月。现在这女孩子已全为他所掌握,思想也完全改变,不服从父母,弃绝了家庭而 嫁给何春山。在何春山求婚的最后阶段中,他也利用了前面一位工作人员引诱孟淑兰的
方法。那位年轻而柔顺的刘维琴也被「妇女领袖」的荣衔扰昏头脑。她脱离家庭后,随后也像孟淑兰那样地做了当地共产党妇女协会主席。何春山所以和 结婚,只为了一个原因:他只有讨这样一个年轻没知识,没经验的女孩子,才能骗得旁
人相信他们并不是在破坏家庭生活的旧基础,而是把它们加以现代化。把婚姻和事业联 到一起,最能使中国的女孩子们著迷,特别是小城市和乡村地方更是如此,因为在这些 地方还没有受到西洋风气的影响。
在共产党世界里面,什么事情都逃不脱他们的攫取,希望获取权势的野心妇女,独处无侣的妇女,意志薄弱或风流不羁的妇女,都是他们谄媚诱引的最好对象。
利用这些妇女作前锋,劝导其他妇女担任「革命责任」,接受共产党的恋爱和婚姻
观念,并积极地割弃传统概念。在共产党占领中国前,婚姻是在慎重考虑及愉快的气氛 下产生的,以期生男育女,延续宗祧,并获取两性生活的调和,及在接受责任下实现自 我。西洋人所称的罗曼蒂克恋爱,并不是永远存在的,但也不是根本不存在的──纵使 男女婚姻是在童年时期由父母所决定。
但是在共产中国内,共产党对恋爱的解释,载于他们的辩证法中,和讨论「恋爱及
婚姻问题」的小册子里。他们认为新「民主(即共产主义)恋爱」乃是「男女间没有买 卖雇佣关系的状态,那样才是最高形式的恋爱……这种恋爱是庄严的,灵智的,和革命
的」。小册子里指导著选摆终身伴侣的方法。「共产党青年首先须注意到正确的政治思 想,然后再论到教育,品格,健康,和容貌」。
自由离婚风气也在中共地区内盛行。现在搜集离婚案件的总数字,还为时过早,甚
至共产党的那些不负责任的统计学家也还做不到。但据共产党宣称,仅在江苏省的一个 城里,在共产党统治后的一年内,已经有九百三十一对「封建式」婚姻宣告离异,离婚 的唯一根据,是「证明」出对方为反动,反革命,或思想落伍。这种「证明」,可以像
犬吠驴鸣那样迅速而容易地提出,只有一方想有离婚的打算,自然易如反掌。
逐渐地共产党又施手段以促进维系家庭关系的因素的崩溃。在我逃出中共区前不久,我亲眼看到共产党如何挑拨兄弟反目以毁灭一整个乡村。
这事情发生在河北省新乐县的刘家庄。庄上有五十多户人家都姓梁,他们都是一个祖先传下来的。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七年间的兵荒马乱期内,在周围战火蜂起
民不聊生的情况下,这村庄一直保持安谧,自己管理著事务,丝毫未受到周围纷扰的波 及。感情融洽及五十户人家的守望相助,是维持秩序及安宁的主要因素。刘家庄是宗族 制度效力的最好例证,是梁氏宗族的强力与整体性的绝好证明,这个村庄自始就反对共
产主义,并且抵御住这个外来思想的渗入。
但到了一九四七年,一个极干练的共产党工作人员被派到这个反共而难以制服的刘
家庄来担任工作。
他在一天黄昏抵达庄内,住在一个两兄弟的家里。这两个兄弟早已双亲弃世;没有妹妹 没有亲族;都没有结婚,也没有订婚。这种情形在中国还很少见,并且特别有利于工作
人员的计画。原来党这位工作人员没来刘家庄之前,他的上司已经把全村各家情形调查 清楚,认为这两位兄弟是他们最好的工作对象。他们甚至还晓得这两个兄弟,老大比较儒弱,并且探听好他所有的其他弱点。
这位共产党工作人员开始向老大宣传。他的这项策略立刻被这两兄弟发觉了,一齐
对这些手段加以嘲笑。这位工作人员对他们的嘲笑毫无愠意。他假装出局促不安,并且 请他们原谅他的拙笨,因为他是新近加入共产党的。共产主义是如此新颖,如此具有希 望,他真想和大哥共同享受共产主义的好处。他们三个人一锅吃饭,一坑睡觉,岂不和
他自己的大哥一样吗?
他这套策略最初很少有进展。但是他用著绝大的耐心来挑动老大的野心。最后,他
打动了他的野心,使他受了感动,并且在心理上挑拨起他们兄弟间的不睦, 然后他便答应老大,如果他愿意加入共产党的话,他便可以使他成为该村第一个共产党 组织的首领。
最后他把老大征服了。他加入了共产党。他那样快地做了首领,高兴得头都发晕。
他完全被工作人员的宣传所左右了,他看不出来这是计画的一部份,他那日益澎涨 的自大心理,使他感觉到自己才是全村中唯一能担任这项职务的伟大重要人物。共产党 允诺之迅速实现,使他深受感动,于是不管不顾地作起来。
现在他是个共产党员了,他必须给他的行动和地位做辩证,他必须找出个道理来证
实他行动与地位的合理。梁氏族人和所有村中居民都异常震愤,因为他加入了共产党并 把全村出卖;他们看到全村的团结结构已经被分裂了。
这位工作人员开始努力训练他如何用毒恶手段压制抵抗。这位新党员也拼命在村里
制造纠纷以期争取党徒。他的弟弟像从前一样地和他辩论,但是毫无成效,最后便和他 断绝往来。他在村子里获到几个党徒,当他获到每一党徒时,便在人民间散播下纠纷和 愤怒。他开始用「斗争」──人民法庭或人民审判──手段来制服村民。每个人都晓得, 所谓「人民审判」便是私刑的别名。对刘家庄的人民来说,这是他们难于忍受的恐怖,
他们谴责他们中间的汉奸,并严厉地诅咒他。人们对他愈是愤怒,他对人们愈是毒恨。 因为他失掉了弟弟,又没有朋友,也不能收回他一切的恶行,他只有做一个澈底的共产 党员,希望那些新党徒们对他的残暴行动鼓掌喝采。从那时候,刘家庄便不再有和平的
日子了。
刘家庄的村民,像中国其他无数的乡村人民一样,相信严格规定的道德法。这种道
德法是从孔子哲学中传下来的,「君子」被尊为人类行为的典型和范式。在全中国各地, 习惯上是由年长者来教训家庭里或一地方上的年轻人,君子不做这个,君子不做那个。 这项道德法并且鼓励一般平常人努力作个好人。
共产党对这种道德理想一直加以攻击,因为他们看清,任何严格遵守这种道
德法的人,都不会照共产党的要求而从事为党牺牲。他们承认传统的中国伦理力量的伟 大。很少的文明国家能够像中国人──特别是中国北方人──那样达到个人道德的高度水准。在中国南部──共产党首先在这 里得到党徒──这种美德倒不像北方人保持得那样坚定稳固。北方人有一种极纯粹的生 活方式,特别在维持妇女贞节方面有绝大影响。
共产党利用人们的天性来完成他们的目的。他们在乡村和城镇的墙上贴起如下
的标语:「打倒孔子道德」,「打倒孔子正义」,「打倒孔子礼仪」。
一个夏天的晚上,我在城门外下了大车,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
人检查我的护照。他们都穿著短棉布裤和草鞋,腰际以上完全赤裸著。我常看到苦力和 农夫在夏天做工时穿著不扎腿的粗布短裤。在我的经验中,我从来没看到过任何一个中 国妇女──不管穷富──像那女孩子那样地半身赤裸著。
当我走进城以后,我看到很多这样打扮的女孩子,有的自己觉得不好意思,有的更
显出局促脸红,只有少数女孩子老著面皮自觉得意。直到后来我才晓得这种「新装」的 详细情形。共产党主张年轻人要「舒服一下」,同时并可以节省棉布。最初他们建议, 为了经济起见,男人应该脱掉他们的长袍马褂。后来他们又告诉人们说,在共产主义下
男女是平等的。如果男人们可以在暑热的夏天享受到较多的舒适时,何以女人们就不应 该如此呢?当父母劝告他们的女孩子们不得如此粗野时,共产党便下了一道命令。当我 到那里的时候,这道命令刚在实行。我走到各处都听到人们在抱怨这种违犯礼仪的行动;
在我离开之前,共产党终于在舆论沸腾下废除了这道命令。
当共产党力量尚未完成绝对统治之前,他们有时候操之过急地推行那些不近人情的
新理想,而结果归于失败。每常这种情形发生时,他们便迅速撤退,在「人民的意思」 前面低头。
但同时他们又组织并促进各种青年运动,并渗入各种教育机构之内,或自己设立新
的教育机构。这些都可以使他们有绝好的机会来推进他们的理想:所有事物的享受── 教育、吃饭、睡觉──必须男女平等。
当我们在高各庄的学校还未受日军的蹂躏之前,共产党曾在那里开设了一个「模
范」宣传学校。校长推行起所有共产党的新理想。远处乡区来校就学的男女生, 都住在学校里面。男女宿舍隔离起来,宿舍学生都并排睡在坑上。但是这位共产党校长 竟以提倡男女平等为名,迫令男女生睡在一个坑上。
但是这次共产党又遭到坚强的反抗。每个村子附老百姓,对共产党这种新花样都表
示不满。
有一次在一个基督教村庄上,若干共产党领袖跑来向我抱怨,他们说那些女孩子们
拒绝「慰劳」他们。一个共产党说:「这些农人受的教育太不够,他们不欢迎我们这些 新理想」。
又有一次,安国县的共产党县长(就是民选县长王焕章被捕入狱后的继任人)在城
外的街上看到一位年方二八的绝妙小姐。他派一位随员和那位小姐的母亲说,他希望讨 她的女儿。日本占领时期这类事确常发生,但是日本人乃是他们的野蛮敌人。他们不 希望这种事项发生在他们自己的军队官员里面,而共产党仍在伪称他们是人民的保护者。
女孩子的母亲大为震骇,拒绝了县长的请求。
她对这位提亲的人说:「我的女孩太年轻,还不到出嫁的时候」。
来人的口气非常严厉,态度非常傲慢,他的威胁和蛮横言语使她手足无措,于是跑
来向我求援。
「我们怎么办呢」?城问我说。「如果我们再拒绝的话,他们便会指控我们是奸
细」,她对我说:「也许我们的全家会被杀掉,而女儿仍被抢走。我们怎么办呢」?她 哭喊起来。
我想了一会,然后告诉她先拖延一下时间,并且不要触恼那位县长。这位小姐有一
些眼病,于是我想起一个主意。
「告诉他你的女儿有砂眼」,我给他出主意,「必须到保定去医治。我将和几位修
女安排一下,照顾他几个月,我们可以每星期给县长送个消息,说是医生说她的眼病需 要澈底治疗,也许还有其他的病要检查一下。我相信他会等得不耐烦。当他不耐烦再等 的时候,我们再把她带回来」。
这位母亲很高兴这条妙计,回家后便准备用这番话答覆。
但到了第二次却是这位县长亲自来了。好在女儿当时恰好不在家,她便要求他等候
几个星期,她希望把女儿的砂眼治疗一下。他有些不耐烦,告诉她说,他不怕砂眼,他 一定要在几小时内把姑娘接到家里去。说完后迳直走去。母亲惊惶失措了,又跑来求我 帮忙,我只好立刻想办法。我立刻带著那位姑娘,搭上大车赶著十六英里的旱路,在当
天下午抵达安国县城。第二天我又带著她赶了四十英里路抵达保定的修道院。整个战争 期间她就住在修道院里,最后做了修女,担负护士工作。当我再看到她的时候,她正在 上海圣心医院工作。她那次的狼狈出奔,还在我们的恍惚记忆中,想起来还觉得可笑。
她告诉我说,她的家庭对她的职业和工作都感觉满意,那位县长也不曾采取报复手段──这一点也正如我的预测。因为他实在等得不耐烦了,早已找到另一位「慰劳者」。
又有一次,我骑著脚踏车从博野县的一个村庄到县城里去。当我走近县城的时候,
我看到前面有一群人,我认为那也许是个集日。但是那天并不是集日,这群人的集聚好像是有椿大事发生。我听到锣鼓喧天,喇叭声震耳,一群人的行冽浩浩荡荡地在大街上 摆开。许多小孩子领在队前,举著绣有共产党标语的旗帜。我从车上跳下,杂在人群之
内依在一堵墙前面看看有什么事发生。行列走到尽头,一位二十几岁的妇人跳上一个凳 子上向观众们高声演讲。她撒著满口村言,披头散发地咒骂指控她婆母的各种邪恶和无 礼行动。这是中国农人表示极端震怒的方式,头发披散得越乱,越表示出她是怒不可遏,
痛楚难伸──不管是真是假。
那位老婆母对墙壁蹲伏著,羞愧得不敢抬头。头上带著一顶尖帽子。这位媳妇不时
地咬牙切齿,握著拳头,破口谩骂那位老大婆。那老大婆只有把头低下去。
那是一个下午的时光,太阳从槐树照射下来,微风吹动树叶,树影在地面上零乱地
动摇著。在炎热夏季天气里的观众,都静悄悄地一声不发,那位年轻女人的声浪, 暴烈地冲破寂静的空气,正像用利斧砍木一样地刺耳。我看一看临近观众的眼色,看出 大家都在怜悯那位老太婆,鄙视那位年轻的媳妇。
中国家庭生活并不永远美满,这倒不是什么秘密;家庭生活之不美满正如生命本身
之不美满一样。中国像所有文明国家一样,有一句俗语,即家丑不可外扬。不过中国人比西洋人更能细心地遵守这项习俗。对一个中国人来说, 在大庭广众下污辱他的家庭乃是一件极不道德的事。我一面想著这句话,一面惊愕地摇
著头,想不到在这个礼教统治的小地方竟会发生这种事情。
骤然,这位媳妇停止住她的激昂演说。她向那些锣鼓手发了几句命令,并对游行领
队人点头打个招呼。一个年轻小夥子昂首阔步地走到老太婆前面,命令她站 起来继续往前走。老太婆挣扎著站起来,还想掩住羞脸,他不耐烦地推了她一下,她跌 了下去,再勉强站起来。他下令锣鼓手和举旗帜的人们重新整队。锣鼓号角齐鸣,大队
开始再向前行进,那位可怜的老太婆还带著尖帽子,一蹶一点地跟在后面。媳妇在后面 押队,再开始烘口大骂。村民散散落落的跟在最后,都露出悻悻的面容。
我直看到最后一位游行人的影子消失后,不禁这样想:这实在是个奇怪而悲惨的游
行,后来我听见人说,这乃是全县首次发生的事件。我无法丢掉这个记忆,便向别人打 听这件事发生的缘起。这位老太婆是在她媳妇成为共产党后的牺牲者,她只有接受这种 公开的凌辱,否则便要被处死。这位媳妇是要表现出她从旧日尊敬家庭长辈的传统习惯
中的「解放」。
当我愤懑不平地正要踏上脚踏车走开时,我发觉一位老年人正在注视著我。我们眼
光碰到一起时都觉得局促不安。他把眼光转向下看,一面撂著颔下的白胡子。他摇著头, 深深叹了一口气,再看了我一眼,好像是在自怨自艾。
「没有道德了──完啦──全完啦──道德全没有了」。
他没有等我的回答,沮丧著信步走去,重重地柱著他的手杖。我还听他自言自语地
说,「道德沦丧时,什么事就都完了」。